2015年9月9日 星期三

王世襄——珍藏蟋蟀罐賞析


明萬禮張盆、棗花過籠及蜘蛛水槽


明萬禮張盆、棗花過籠及梅峰水槽清康熙“康熙甲子敬信主人”盆、棗花過籠及蜘蛛水槽清趙子玉盆、棗花過籠及蜘蛛水槽明萬禮張盆、棗花過籠、文魚水槽清趙子玉盆、棗花過籠及龍紋水槽







光緒間拙園老人著《魚虫雅集》講到水槽:“水槽亦有真偽。至高者曰藍寶文魚,有沙底,有瓷底。此則梅峰、怡情、宜春、太極、蜘蛛槽、螃蟹槽、春茂軒,不能盡述。” 論年代梅峰、文魚、蜘蛛等較早,當為清前期。——王世襄《自珍集》北京盆罐為養家所重者有兩類,亦可稱之為兩大系列,即“萬禮張”與“趙子玉”。萬禮張盆制於明代,底平無足,即所謂“刀切底”。蓋內有“萬禮張造”的款識,蓋、罐騎縫有戳記。秋蟲六憶王世襄北京稱蟋蟀曰「蛐蛐」。不這樣叫,覺得怪彆扭的。「收」、「養」、「鬥」是玩蛐蛐的三部曲。「收」又包括「捉」和「賣」。我不准備講賣蟲時如何鑑別優劣;三秋餵養及注意事項;對局禁忌和運捵(南方曰「臤」而通寫作「芡」或「芡草」)技藝。這些古譜和時賢的專著已經講得很多了。我只想敘一敘個人玩蛐蛐的經歷。各種蛐蛐用具是值得回憶並用文字、圖片記錄下來的。所見有關記載,語焉不詳,且多謬誤。作者非此道中人,自難苛求。因此我願作一次嘗試,即使將是不成功的嘗試。幾位老養家,比我大二十多歲,忘年之交,亦師亦友,時常引起懷念,尤其到了金秋時節。現就以上六個方面,拉拉雜雜,寫成《六憶》。我不能脫離所生的時代和地區,不願去談超越我的時代和地區的人和事。因而所講的只能是三十年代北京玩蛐蛐的一些情況 ​​。蛐蛐只不過是微細的蟲豸,而是人,號稱「萬物之靈」的人,為了它無端生事,增添了多種多樣的活動,耗費了日日夜夜的精力,顯示出形形色色的世態,並從中滋生出不少喜怒哀樂。那末我所講的自然不僅是細微的蛐蛐。如果我的回憶能為北京風俗民情的這一小小側面留下個縮影,也就算我沒有浪費時間和筆墨了。一、憶捉只要稍稍透露一絲秋意——野草抽出將要結子的穗子,庭樹飄下尚未全黃的落葉,都會使人想起一別經年的蛐蛐來。瞿瞿一叫,秋天已到,更使我若有所失,不可終日,除非看見它,無法按捺下激動的心情。有一根無形的線,一頭系在蛐蛐翅膀上,一頭拴在我心上,那邊叫一聲,我這裡跳一跳。那年頭,不興挂歷,而家家都有一本「皇曆」。一進農曆六月,就要勤翻它幾遍。哪一天立秋,早已牢記在心。遇見四鄉來人,殷切地打聽雨水如何?麥秋好不好?莊稼豐收,蛐蛐必然壯碩,這是規律。東四牌樓一帶是養鳥人清晨的聚處。入夏鳥脫毛,需要餵活食,總有人在那裡賣螞蚱和油壺魯。只要看到油壺魯長到多大,就知道蛐蛐脫了幾殼(音qiāo),因此每天都要去四牌樓走走。由於性子急 ​​,想像中的蛐蛐總比田野中的長得快。立秋前,早已把去年收拾的「行頭」找出來。計有:銅絲罩子、蒙著布的席簍、帆布袋和幾個山罐、大草帽、芭蕉葉、水壺、破褲褂、雨鞋,穿戴起來,算得上一個披掛齊全的「逮(音dǎi )蛐蛐的」了。二、憶買逮蛐蛐很累,但刺激性強,非常好玩。能逮到好的,特別興奮,也格外鍾愛。朋友來看,或上局去鬥,總要指出這是自己逮的,贏了也分外高興。不過每年蛐蛐的主要來源還是花錢買的。買蛐蛐的地點和賣主,隨著那年歲的增長而變換。當我十三歲時,從孩子們手裡買蛐蛐。他們比我大不了幾歲,兩三個一夥,一大早在城內外馬路邊上擺攤。地上舖一塊破布,布上和筐里放幾個小瓦罐,裝的是他們認為好的。大量的貨色則擠在一個蒙著布的大柳罐裡。他們輪流喊著:「抓老虎,抓老虎,幫兒頭,油壺魯!」沒有喊出蛐蛐來是為了合轍押韻,實際上柳罐裡最多的還是蛐蛐。當然連公帶母,幫兒頭、老米嘴等也應有盡有。罐布掀開一條縫,往裡張望,黑壓壓爬滿了,吹一口氣,劈啪亂蹦。買蟲自己選,用一把長柄小罩子把蟲起出來。言明兩大枚或三大枚(銅板)一個,按數付錢。起出後壞的不許退,好的賣者也不反悔,倒是公平交易。俗話說:「蟲王落在孩童手」,意思是頑童也能逮到常勝大將軍。我就不止一次抓到七厘多的蛐蛐,贏了好幾盆。還抓到過大翅油壺魯,叫得特別好。要是冬天分(音fen,即人工孵化培養)出來的,那年頭要值好幾十塊現大洋呢。三、憶養一入夏就把大魚缸洗刷乾淨,放在屋角,用磚墊穩,房檐的水隔漏把雨水引入缸中,名曰「接雨水」,留作刷蛐蛐罐使用,這是北京養秋蟲的規矩。曾見二老街頭相遇,彼此寒喧後還問:「您接雨水了嗎?」這是「您今年養不養蛐蛐」的同義語。北京的自來水為了消毒,放進漂白粉等化學藥劑,對蟲不利,雨水、井水都比自來水好。立秋前,正將為逮蛐蛐和買蛐蛐奔忙的時候,又要騰出手來收拾整理養蛐蛐的各種用具。罐子從箱子裡取出,用雨水洗刷一下,不妨使它吸一些水,棉布擦乾,放在一邊。過籠也找出來,刷去浮土,水洗後擺在茶盤裡,讓風吹乾。北京養蛐蛐的口訣是「罐可潮而串兒(過籠的別稱)要幹」。過籠入罐後幾天,吸收潮氣,便須更換幹的。故過籠的數量至少要比罐子多一倍。水槽泡在大碗裡,每個都用棕刷洗淨。水牌子洗去去年的蟲名和戰績,摞在一起。南房廊子下,幾張桌子一字兒排開。水槽過籠放入罐中,罐子擺到桌子上,四行,每 ​​行六個,一桌二十四個。樣樣齊備,只等蛐蛐到來了。逮蛐蛐非常勞累,但一年去不了兩三趟,有事還可以不去。養蛐蛐卻不行,每 ​​天必須餵牠,照管它,缺一天也不行。今天如此,明天如此,天天如此,如果不是真正的愛好者,早就煩了。朋友來看我,正趕上我餵蛐蛐,放不下手,只好邊餵邊和他交談,等不到我餵完,他告辭了。倒不是惱我失陪,而是看我一罐一罐地餵下去,沒完沒了,實在看膩了。待我先說一說餵一罐蛐蛐要費幾道手,這還是早秋最簡單的餵法:打開罐子蓋,蛐蛐見亮,飛似的鑽進了過籠。放下蓋,用竹夾子夾住水槽傾仄一下,倒出宿水,放在淨水碗裡。拇指和中指將中有蛐蛐的過籠提起,放在旁邊的一個空罐內。拿起罐子,底朝天一倒,蛐蛐屎撲簌簌地落下來。乾布將罐子腔擦一擦,麻刷子蘸水刷一下罐底,提出過籠放回原罐。夾出水槽在濕布上拖去底部的水,挨著過籠放好。竹夾子再夾兩個飯米粒放在水槽旁,蓋上蓋子,這算完了一個。以上雖可以在一兩分鐘內完成,但方才開蓋時,蛐蛐躲進了過籠,所以它是什麼模樣還沒有看見呢。愛蛐蛐的人,忍得住不借餵蛐蛐看它一眼嗎?要看它,需要打開過籠蓋,怕它蹦,又怕折斷了須,必須小心翼翼,仔細行事,這就費功夫了。而且以上所說的只是對一罐蛐蛐,要是有一百幾十罐,每罐都如此,功夫就大了。故每當餵完一罐,看看前面還有一大片,不由得又後悔買得太多了。四、憶鬥北京鬥蛐蛐,白露開盆。早蟲立秋蛻殼,至此已有一個月,可以小試其材了。在上局之前,總要經過「排」。所謂「排」是從自己所有的蛐蛐中選分量相等的角斗,或和蟲友的蛐蛐角斗。往往贏了一個還不算,再鬥一個,乃至斗三個。因為只有排得狠,以後上局心中才有底,同時把一些不中用的淘汰掉。排蛐蛐不賭彩,但須用「稱兒」(即戥子)約(音yāo)分量。相等的才鬥,以免小個的吃虧。自己排也應該如此。當然有的長相特別好的捨不得排,晚蟲不宜早鬥的也不排,到時候直接拿到局上去,名叫「生端」。稱兒是一個長方形的匣子,兩面插門。背面插門內鑲有玻璃,便於兩面看分量。象牙製成的戥子桿,正背面刻著分、厘、毫的標誌,懸掛在匣子的頂板下。桿上掛著戥子砣。隨著稱兒有四個或六個「舀子」,供幾位來鬥者同時使用。少了不夠分配,蛐蛐稱不完,耽誤對局進行。舀子作圓筒形,用竹管內壁(竹黃)或極薄銀葉圈成,有底有蓋,三根絲線穿過蓋上的小孔將筒和蓋連結起來。線上端係金屬小環,可掛在戥子的鉤上,這是為裝入蛐蛐稱分量而製的。幾個舀子重量必須相等,毫釐不差。細微的出入用黃蠟來校正,捻蠟珠粘在三根絲線聚頭處,藉以取得一致。白露前幾日,組織鬥局者下帖邀請蟲友屆時光臨,郵寄或專人致送。格式與一般請帖不同的是邀請者帖子不寫姓名而寫局上所報的「字」。姓名可以在請帖的封套上出現。蛐蛐局也有不同的等級。前秋的局乃是初級,天氣尚暖,可在院子內進行,有一張八仙桌,幾張小桌和椅子、凳子就行了。這樣的局我也舉辦過好幾年,用我所報的字「勁秋」具名邀請。院子是向巷口已關門的趙家灰舖租的,每星期日鬥一次。局雖簡陋,規矩卻不能錯,要有五六個人才能唱好這台「戲」。一個司稱,……一人司賬……一人監局……這三人是局上的主要人員,此外還須一兩人沏茶灌水,照料一切。一局下來,他們分抽頭二成所得,每人可得幾塊錢。五、憶器南宋時,江南養蟋蟀已很盛行。一九六六年五月,鎮江官壙橋發現古墓,出土三具過籠。報導稱:「都是灰陶胎,……」(見《文物》一九七三年第五期封三)養家都知,蟋蟀盆有南北之分,其主要區別在南盆腔壁薄而北盆腔壁厚,這是南暖北寒的氣候決定的。我所見的最早實物為明宣德時所製,乃腔壁較厚有高浮雕花紋的北式盆。北京盆罐為養家所重者有兩類,亦可稱之為兩大系列,即「萬里張」與「趙子玉」。萬里張咸知制於明代,底平無足,即所謂「刀切底」。蓋內有款識,蓋、罐騎縫有戳記。戳記或為圓圈,名曰「筆管」,或為「同」字,或近似「菊」字而難確認。澄泥比趙子玉略粗,故質地堅密不及,術語稱之曰「糠」。正因其糠,用作養盆,實勝過子玉,其帶皮子有包漿亮者尤佳。趙子玉罐素有十三種之說。鄧文如師《骨董瑣記》卷六記石虎胡同蒙藏學校內掘出蟋蟀盆,屬於趙子玉系統者有淡園主人、恭信主人之盆、古燕趙子玉造、敬齋主人之盆、韻亭主人之盆等五種,不及十三種之半。清末拙園老人《蟲魚雅集》「選盆」一條所記十三種為:白泥、紫泥、藕合盆、倭瓜瓤、泥金罐、瓜皮綠、鱔魚青、鱔魚黃、黑花、淡園、大小恭信、全福永勝、樂在其中。六、憶友七十年來由於養蛐蛐而認識的人實在太多了,結交成契友的也不少,而最令人懷念的是曾向我傳授蟲經的幾位老先生。趙李卿,武進人,久居北京。北洋政府時期,任職外交部,是我父親的老同事,看我長大的。在父執中,我最喜歡趙老伯,因為他愛蛐蛐,並樂於教我如何識別好壞。每因養蛐蛐,受到父母責備,我會說:「連趙老伯都養。」好像理由很充足。他也會替我講情,說出一些養蛐蛐有好處的歪理來。我和他家相距不遠,因此幾乎每天都去,尤其是到了秋天。趙伯母是我母親的好友,也很喜歡我。她最會做吃的,見我去總要塞些吃的給我。至今我還記得她對趙老伯說的一句話:「我要死就死在秋天,那時有蛐蛐,你不至於太難過。」二老相敬如賓,真是老而彌篤。白老先生住在朝陽門內北小街路東,家設私塾,教二三十個啟蒙學生。高高身材,微有髭鬚。出門老穿袍子馬褂,整齊嚴肅,而就是愛玩蛐蛐。上局他報字「克秋」,故人稱白克秋,名字反不為人知。不認識他的人,和他鬥蛐蛐,容易栓對。因為他的蟲都是小相,一比對方就會欣然同意。但斗上才知道,真厲害!他的蛐蛐通常一兩口就贏了。遇上硬對,又特別能「馱口」,咬死也不走,最後還是他贏。我還不記得他曾輸過。養家經過幾次領教,有了戒心,都躲著他。即使在相上明顯佔便宜也不敢貿然和他交鋒。我的堂兄世中,是陶八爺之婿,故有姻戚之誼。不過我們的交往,完全由於同有秋蟲之癖。陶家是大養家。山西街離蛐蛐店很近,常有人送蟲來。九爺家住濟南,每年都往北京送山蛐蛐。他們最多養到十幾桌,將近三百頭。當我登門求教時,仲良年事已高,不願多養,但蛐蛐房還是佔用了三間北屋。李鳳山(生於一九○○年,卒於一九八四年三月二十八日),字桐華,以字行,蛐蛐局報名「山」字。世傳中醫眼科,善用金針撥治沙眼、白內障等,以「金針李」聞名於世,在前門外西河沿一九一號居住數十年。……桐華一生無他好,唯愛蛐蛐入骨髓。年逾八旬,手捧盆罐,尤歡喜如頑童,此亦其養生之道,得享大年。本文節選自王世襄《秋蟲六憶》,原為《蟋蟀譜集成》(上海文化出版社一九九三年八月)一書的附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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