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1日 星期五

張愛玲點評六副名畫


世人通常隻知道張愛玲會寫書,卻不知道這個才女,除了會寫好小說,還會繪畫,當然她對畫作也有自己獨到的見解。小編綜合了張愛玲的《談畫》、《忘不了的畫》兩篇散文,來聽聽這位才女對名畫是如何點評的吧。

西斯廷聖母
拉斐爾
“我想到拉斐爾最馳名的聖母像:The Sistine Madonna。抱著孩子出現在雲端,腳下有天使與下跪的聖徒。這裏的聖母最可愛的一點是她的神情,介於驚駭與黔持之間,那驟然的輝煌。
一個低三下四的村姑,驀地被提拔到皇後的身份,她之所以人選,是因為她的天真,平凡,被抬舉之後要努力保持她的平凡,所以要做戲了。就像在美國,各大商家選舉出一個典型的“普通人”,用他做廣告:“普通人先生”愛吸××牌香煙,用××牌剃刀,穿××牌雨衣,讚成羅斯福,反對女人太短的短褲。舉世矚目之下,普通人能夠普通到幾時?這裏有一種尋常中的反常,而山姥看似妖異,其實是近人情的。”
感恩節Doris Lee
“美國的一個不甚著名的女畫家所作的《感恩節》,那卻是絕對屬於現代文明的。畫的是一家人忙碌地慶祝感恩節,從電灶裏拖出火雞,桌上有布丁,小孩在桌肚下亂鑽。粉紅臉,花衣服的主婦捧著大疊杯盤往飯廳裏走,廚房磚地是青灰的大方塊,青灰的空氣裏有許多人來回跑,一陣風來,一陣風去。據芝加哥藝術學院的Sarah Kelly Oehler介紹,該畫完成的時期正值美國大蕭條前後,畫家通過感恩節熟悉的飲食與環境,用鄉愁將大劫過後的美國人聯係在一起。
大約是美國小城市裏的小康之家,才做了禮拜回來,照他們墾荒的祖先當初的習慣感謝上帝給他們一年的好收成,到家全都餓了,忙著預備這一頓特別豐盛的午餐。但雖是這樣積極的全家福,到底和從前不同,也不知為什麼,沒那麼簡單了。這些人盡管吃喝說笑,腳下仿佛穿著雨中踩濕的鞋襪,寒冷,粘搭搭。活潑唧溜的動作裏有一種酸慘的鐵腥氣,使人想起下雨天走得飛快的電車的脊梁,黑漆的,打濕了,變了狠淡的鋼藍色。”
蒙娜麗莎列奧納多·達·芬奇
“我從前的學校教室裏接著一張《蒙納•麗薩》,意大利文藝複興時代的名畫。先生說:“注意那女人臉上的奇異的微笑。”的確是使人略感不安的美麗恍餾的笑,像是一刻也留它不住的,即使在我努力注意之際也滑了開去,使人無緣無故覺得失望。先生告訴我們,畫師畫這張圖的時候曾經費盡心機搜羅了全世界各種罕異可愛的東西放在這女人麵前,引她現出這樣的笑容。我不喜歡這解釋。綠毛龜、木乃伊的腳、機器玩具,倒不見得使人笑這樣的笑。使人笑這樣的笑,很難吧?可也說不定很容易。一個女人驀地想到戀人的任何一個小動作,使他顯得異常稚氣,可愛又可憐,她突然充滿了寬容,無限製地生長到自身之外去,蔭庇了他的過去與將來,眼睛裏就許有這樣的蒼茫的微笑。
《蒙納•麗薩》的模特兒被考證出來,是個年輕的太太。也許她想起她的小孩今天早晨說的那句聰明的話——真是什麼都懂得呢——到八月裏才滿四歲——就這樣笑了起來,但又黔持著,因為畫師在替她畫像,貴婦人的笑是不作興田牙齒的。然而有個十九世紀的英國文人——是不是Walter de La Marel,記不清了——寫了一篇文章關於《蒙納,麗薩》,卻說到鬼靈的智慧,深海底神秘的魚藻。看到畫,想做詩,我並不反對——好的藝術原該喚起觀眾各個人的創造性,給人的不龐當是純粹被動的欣賞——可是我憎惡那篇《蒙納•麗薩》的說明,因為是有限製的說明,先讀了說明再去看圖畫,就不由地要到女人眼睛裏去找深海底的魚影子。那樣的華美的附會,似乎是增多,其實是減少了圖畫的意義。”
The House with Cracked Walls塞尚
“風景畫裏我最喜歡那張《破屋》,是中午的太陽下的一座白房子,有一 隻獨眼樣的黑洞洞的窗;從屋頂上往下裂開一條大縫,房子像在那裏笑,一震一震,笑得要倒了。通到屋子的小路,已經看不大見了,四下裏生著高高下下的草,在日光中極淡極淡,一片模糊。那哽噎的日色,使人想起"長安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可是這裏並沒有巍峨的過去,有的隻是中產階級的荒 涼,更空虛的空虛。”
Nevermore高更
“一個夏威夷女人裸體躺在沙發上,靜靜聽著門外的一男一女一路說著話走過去;門外的玫瑰紅的夕照裏的春天,霧一般地往上噴,有升華的感覺,而對於這健壯的,至多不過三十來歲的女人,一切都完了。女人的臉大而粗俗,單眼皮,她一手托腮,把眼睛推上去,成了吊梢眼,也有一種橫潑的風情,在上海的小家婦女中時常可以看到的,於我們額為熟悉。這高更第二次赴塔希提島時的作品,也是他的代表作之一。高更曾說:“我想一個簡單的肉體可以喚醒長久遺失的蠻荒狂野中的奢華……”
身子是木頭的金棕色。棕黑的沙發,卻畫得像古鋼,沙發套於上現出青自的小花,羅甸樣地半透明。嵌在暗銅背景裏的戶外天氣則是彩色玻璃,藍天,紅藍的樹,情侶,石欄杆上站著童話裏的稚拙的大烏。玻璃,銅,與木,三種不詞的質地似乎包括了人手能得到的世界的全部,而這是切實助,像這女人。想必她曾經結結實實戀愛過,現在呢,永遠不再了”。
雖然她睡的是文明的沙發,枕的是檸檬黃花布的荷葉邊枕頭,這裏麵有一種最原始的悲搶。不像在我們的社會裏,年紀大一點的女人,如果與情愛無緣了還要想到愛,一定要碰到無數小小的不如意,齷齪的刺惱,把自尊心弄得千瘡百孔,她這裏的卻是沒有一點渣滓的悲哀,因為明淨,是心平氣和的,那木木的棕黃臉上還帶著點不相幹的微笑。仿佛有麵鏡子把戶外的陽光迷離地反映到臉上來,一晃一晃。”
Old Woman with a Rosary塞尚
“《戴著荷葉邊帽子的婦人》,她垂著頭坐在那裏數她的念珠,帽子底下露出狐狸樣的臉,人性已經死去了大部分,剩下的隻有貪婪,又沒有氣力去偷,搶,囤,因此心裏時刻不安;她念經不像是為了求安靜,也不像是為了天國的理想,僅僅是數點手裏咭唎咕碌的小硬核,數著眼麵前的東西,她和它們在一起的日子也不久長了,她也不能拿它們怎樣,隻能東舐舐,西舐舐,使得什麼上頭都沾上一層腥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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